高峰·主人公在什麼處?
高峰妙禪師初參斷橋倫和尚,令參「生從何來,死從何去」話。即日夜不懈,不眠不休。後參雪岩欽和尚,欽問:「阿誰與你拖個死屍來? 」師未及答話,即被打出。如是不知經過幾多次,師非但毫無怨忿之意,卻更虔誠參叩。( 這在今人不用說經過多次棒打,即稍為語重一點,即心懷不滿,把腳底板給你看了。于此可見古人用功多麼懇切誠篤! 這樣精誠專一的用功,哪得不開悟、證道? ! 吾等後輩小子對之能不慚惶愧汗而奮起精進乎? )
師於參話次,偶於夢中憶斷橋倫室中所舉「萬法歸一,一歸何處」話,疑情頓發,三晝夜目不交睫。( 參禪貴起疑情,疑情一發,籠罩全身,凝作一團,好消息即將至矣。)
一日適逢達摩祖師忌辰,隨眾往詣三塔諷經,偶抬頭,睹壁間五祖演和尚( 臨濟宗楊歧會一支白雲端和尚嗣,圜悟勤和尚之師。) 遺像讚云:「百年三萬六千朝,反覆原來是這漢。」驀然省悟,打破拖死屍話頭。
悟後,詣南明,再謁欽和尚。欽一見便問:「阿誰與你拖個死屍到這裏來? 」師便喝! ( 悟後氣概便不凡。) 欽拈棒,( 再勘過。) 師把住云:「今日打我不得。」( 的是可兒。) 欽曰:「為什麼打不得? 」( 蒼天蒼天,放過一著。) 師拂袖便出。( 賴有這一著。)
翌日,欽問:「萬法歸一,一歸何處? 」( 天下慈父心。) 師曰:「狗舔熱油鐺。」( 也知你欲進不能,欲退不得。) 欽曰:「那裏學這虛頭來? 」( 你問阿誰? 由和尚鈍置來。) 師云:「正要和尚疑著。」( 得理不讓人。) 欽休去。( 奈何伊不得,只索飲氣吞聲。) 自是機鋒不讓。( 天上天下,唯吾獨尊。)
一日,欽作尋常問話云:「日間浩浩時還作得主麼? 」( 垂釣千尺意在金鱗;好肉上挖瘡作麼? ) 師曰:「作得主。」( 將謂將謂,原來原來。果然失卻定盤星。) 欽進問云:「睡夢中作得主麼? 」( 雪上加霜,再犯不容! ) 師答云:「作得主。」( 猶自不惺惺,腳根下泥深多少! ) 欽更問云:「正睡著時,無夢無想,無見無聞,主人公正在什麼處? 」( 請問和尚。不妨更加一槌! 豈在別處。) 師無語。( 古佛過去久矣;早納敗闕了也。) 欽囑曰:「從今日始,也不要你學佛學法,也不要你窮古窮今,但只饑來吃飯,困來眠,才眠覺來,卻抖擻精神,問我這一覺主人公在什麼處安身立命? 」( 莫瞞人家男女好;「活」馬權作「死」馬醫。)
師乃奮志參究。自誓:拼一生做個粥飯僧,決要這著子明白。( 不愧鬚眉,好男兒豈甘與草木同腐! ) 一日午睡,同宿友僧莽撞,推師枕落地,噗通一聲,師乃大徹。( 已遲八刻! 這僧莫非大悲菩薩現身麼? ) ( 註:括弧內係本文作者的著語。)
我們讀了這則公案,除了由衷的崇敬讚仰高峰祖師精誠不懈的參究精神與深徹的悟境外,同時也獲得了下述的珍貴啟示:
第一,如果我們真要超輪迴,了生死,參禪必須放捨一切,死心塌地抱定一則無義味話頭,朝於斯,夕於斯,流離於斯,顛沛於斯,孜孜兀兀地日夜參究,方能打開本來,親證實相。絕不是懂得一些文字義理,會打兩句機鋒,下得幾句轉語或舞文弄墨地寫得幾首偈頌,就作為開悟的;更不是在色身強健,生活優裕時,過得輕鬆愉快,安祥自在,即是開悟。
第二,參禪必須起疑情。以疑情生起,方能遮斷妄念,蘊集爆發力。一旦時節因緣到來,如火藥碰到火星,頓時爆炸,當下打開玄關、識鎖,親見本真。否則,妄念不斷,無力爆發,徒喪光陰。故古德云:「大疑大悟,小疑小悟,不疑不悟。」非虛語也。
第三,說得口頭禪與舞文弄墨的禪客,雖然一時看起來也不無禪味,但這只是暫時的假相,他們心中並非清空廓徹,眼前總有個物在;即使勉強靜心打坐,心中也隱隱地有個物在,光明始終不得透脫,如何能消融身、心、世界,而親證本來! 既未親證本來,又如何能息卻猿心意馬而得泰然大定? 所以一旦逆境來臨,平時說的那種安祥愉悅的心情,便不知飛向何處去了。
這種人不要說於睡夢中作不得主,便是于白天尋常日用中也作不得主;不要說於較難覺察的順境中不能做到泰然不動,無有絲毫移易,即是較易知曉的逆境來時,也不能不隨境流轉而忿怒怨懣。尤其當病魔來侵時,更是無法抵禦而痛苦呻吟,萬般無奈。
大慧杲禪師呵斥此等禪客如藥水汞,遇火即飛,不得真實受用,又如何能了生死、出輪迴? 故告誡我等後輩參禪務必真參實究,不可在言句義理邊討消息也。
第四,高峰禪師的前兩答「作得主」確是好功夫。是我輩後學做功夫的典範與榜樣。我們學佛修道,就是為了在生死岸頭做得主,不為業障所牽累而沈淪苦海。要做到這一點,就須于生時首先在白天日常動用中作得主,不為順逆境緣所遷移,不為喜怒哀樂之妄情轉換,而後方能於睡夢中作得主。假如這一點也做不到,還說什麼了生死呢? 因為生死的根源,就是妄念不息,隨境攀緣呀!
就現階段的用功人說來,白天能作主、不為境緣所牽已是不易,何況更須於睡夢中作得主呢? 睡夢是半昏迷,死時四大分散是大昏迷。假如半昏迷作不得主,大昏迷如何能作主而了生死呢? 所以修心了道,出生死輪迴,必先於睡夢中作得主。但是任你慷慨豪放、意氣風發之士,白天縱能於順逆境緣上既無牽掛也無嗔愛,但於睡夢中往往情不自禁地為夢魔所攝而隨之流轉。今高峰禪師能于睡夢中作得主,不為夢魔所牽,這是何等定功! 不經出幾番大汗的苦苦參究,何能致此? ! 修心人功夫做到這步田地,確是不易! 我等如何能不欽仰讚歎!
反觀現在做功夫的人,大都不肯腳踏實地地孜孜參究,而是避重就輕地在文字義理上作道理會,或是向他人口邊討消息。領會得一些相似的道理後,便舞文弄墨地寫文章,作偈頌,下轉語,以為徹悟證道了。其實這只是食他人的殘羹餿飯,非幹己事,於生死岸頭絲毫作不得主。出言吐語,寫文作頌,要從自己胸襟中流露出來,方能蓋天蓋地。
有些人做功夫時,偶爾得了一點定境,例如:色身長大、飛空,呼吸中斷,進入胎息狀態,或是發了某種神通,便認為已經證道成聖了。其實這僅是禪定中顯現的一些幻境,離證道還遠在。在禪定中任何境界都不能著,一著便停滯不前,尤其是發了某些神通,更不能沾沾自喜,以為有得,一有得意,非但不能證道,入魔大有份在! 《楞嚴經》說的五十種陰魔,就是說這種虛幻過程,是障道的陰魔,修道人千萬不能著,以免誤入歧途而墮魔道。
有些狂妄人引用《心經》與《金剛經》的話說,「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」;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。」一切境相既皆虛幻不實、不可得,那麼管它順、逆、美、惡,我只無心應之,不為所牽即得,何用參禪、念佛? 假如有禪可參、有佛可念,豈不妄上加妄? 這些話語,看來未嘗不是,但是一旦碰到逆境或遭一場意外事故,便雞飛蛋打一場空了。
也有些人誤以為一悟便了,初破本參,便以為到家,不再勤於觀照,歷境練心,以致習氣依舊,狂妄傲慢,不得真實受用。到頭來,落得個悟後迷,仍隨生死流浪,寧不冤苦?
更有些人誤聽人言,以神通來驗證開悟與否。當功夫得力,恰到好處,忽然身心世界化空、粉碎而靈明不昧,了了分明時,因不見神通玄妙,不知這是什麼而誤以為不是自己本命元辰,匆匆滑過,豈不可惜! ? 自己既錯過了這千鈞一髮之機,貽誤了本身,又以此來否定他人,此誠自作孽不可活者也。古德嘗歎息云:「只為親切甚,轉令薦得遲! 」良可慨也。
今天我們把這則公案錄供大家參考,就是希望大家從中吸取教訓,知所改進,努力向上,真實證取,以免虛度光陰,錯過一生。
我們在學習、讚仰了公案中主人公的為道精誠和深厚的功力後,還要進一步將公案的精微處與為道的關鍵來和大家探討一下,俾大家深明宗下的的旨,直下窮源,不為半途的功夫所誤,方不負古人的深心。
高峰祖師的前二答:「作得主」確是好功夫,非一般禪和子所能企及。但就宗下「頓悟」的立場細詳起來,不免遜色,茲將其幽微處略述如下:
禪宗是直下見性頓悟成佛的,不是次第漸修的法門。古德嘗云:「等妙二覺猶是它提草鞋漢。」等妙二覺也不屑一顧,遑論等妙二覺以下呢? 所以宗下不許有個中間過程,不能夾雜一點功夫痕跡。
禪—正法眼藏,涅槃妙心—是一絲不掛,一塵不染,淨裸裸、赤灑灑的。既無相對的客觀物境,也無主觀能見能聞的人,更有誰來作誰的主呢? 雪岩欽和尚在前二問「誰與你拖死屍來? 」與「萬法歸一,一歸何處? 」勘不破高峰後,故作尋常說話以釣高峰,看他是否已經剿絕至無功用地。哪知高峰腳根未穩,一釣即上鉤,答云:「作得主。」這不是有落處、有相對的主客了嗎? 這和淨裸裸的禪就不相應了。這答話在宗下說來是「傷鋒犯手,不剿絕」。這樣就捆了自己的手腳。迨至第二次答作得主,更把自己渾身捆了個結實,動彈不得了。到第三次問:「無夢無想,無見無聞時,主人公在什麼處? 」就只好咽氣吞聲,死於句下了。
等到後來時機成熟,枕子落地,徹底打脫,始如夢方醒,主人公原來不在別處。舉凡山河大地,草木叢林,無不是主人公之顯現;鳥語花香,鶯歌燕舞,無不是主人公之妙用! 有什麼主不主,更有什麼作不作? 前所答者,豈不狼藉不堪? !
最後,就雪岩之問另作三答,以饗同參,並藉作與高峰禪師相見之禮:
1 、問:白天作得主麼?
答:饑來吃飯困來睡。
2 、問:睡夢中作得主麼?
答:朝陽升起月含山。
3 、問:無夢無想,無見無聞時,主人公在什麼處?
答:太虛飲光消契闊;風搖淺碧柳絲輕。